七年调研万名骑手，一个社会研究者窥见劳动者的一种未来
经济查询网 记者 田进 2017年，在外卖渠道敞开极速扩张时，我国社科院新闻与传达研讨所的孙萍将她的研讨方向转向外卖骑手。尔后7年时刻，她带领研讨小组横跨19省调研了近万名外卖骑手，并深度访谈了其间300余位骑手。
在2020年《人物》杂志宣布的《外卖骑手，困在体系里》一文中，作为受访专家她因对外卖渠道算法的阐释而引发广泛重视。本年8月初，她将自己历时七年的调研和研讨聚集在《过渡劳作：渠道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中。
在她访谈的外卖骑手中，有每天跑单15个小时以上的中年男人、因老公赌博而败尽家业的美发店老板娘、陪白血病儿童赴京治病的父亲等。
她说，数百万外卖骑手大部分来自乡村，许多人期望经过跑外卖过上面子的日子，他们总会出现“将来”“比及有一天”“未来的时分”等言语。可是他们并不知晓自己会作业到何时，没有清晰的规划是他们的常态。能够说他们是本钱工业催生的新一代“危在旦夕”者。尤其在疫情期间，“手停”“脚停”意味着“嘴停”。
在书中，孙萍将外卖这种作业界说为一种“过渡劳作”。许多被调研者也以为自己参加这项作业仅仅人生的一种“过渡”，但实际是：越来越多的外卖员发现，他们不得不好渠道、和这份作业绑缚得越来越严密，终究紧紧依靠于这份作业。所以，“过渡劳作”也变成了一种“永久零工”。
曩昔7年，在渠道、算法和供需联络的改动的推进下，外卖员人数、人均作业时长均出现逐步上升的态势，以众包方法参加其间的外卖员不得不进入一种近似于专职的状况；但另一方面，外卖员的单位时刻收入却在不断下降，“月薪万元”需求支付的劳作不断增多。环绕这种改动，外卖员的社会日子和自我认同也在被不断刻画。
孙萍说，渠道化的零工经济包装了一种一般人能够掌握夸姣日子、能够在作业上具有自主挑选权的假象，很少有人看到这样的“夸姣渠道言语”背面，其实是日益固化的阶级活动以及被约束的作业开展。
搞清楚外卖这项作业不只具有极强的当下性——北京商务局数据显现，2024年上半年，北京餐饮配送及外卖送餐服务从业人员同比添加49.7%；一起也具有更强的未来性：这种“过渡作业”，这种在渠道安排、算法主导，以劳作自身而非劳作者作为办理目标的作业，会否成为未来人们的常态？外卖员的现在，会否是人们作业的未来？
孙萍说，外卖骑手的阅历总是能引起许多人群的共识，是由于骑手当下所面对的窘境简直是每个人都或许需求面对的。骑手的阅历投射出个别的疑问、苍茫与窘境——在人工智能快速开展以及宏观经济崎岖的当下，许多人群被困在算法中；大厂裁人、35岁中年危机以及年青人作业难等社会议题让个人对作业预期有了更多不确认性。
（以下内容依据《过渡劳作：渠道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和专访内容收拾）
七年改动：灵敏与绑缚
在孙萍的七年调研中，外卖员仍然是一个不断添加的巨大集体。
美团发布的《骑手权益确保社会职责陈述》显现，2023年，共有745万外卖骑手在美团渠道上取得收入。孙萍在书中的估算是，从事外卖作业的集体或许现已超越一千万人。
2021年，孙萍的查询显现，外卖骑手多担负债款，负债人数占被查询总数的62.94%。其间84.91%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1万元以上，12.47%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30万元以上。在担负债款的骑手集体中，近对折（48.16%）骑手因买房/买车而负债，有些因哺育小孩/奉养白叟（37.40%）和创业失利（36.61%）而负债。
一开端，许多人都是怀揣着期望，从乡村来到城市成为外卖骑手的。
彼时，“月入过万”是站点招工的主打宣传语，某地外卖站点招工手册直接写到“外地本地月亮相同圆，脸面与金钱你自己选”。大部分外卖骑手关于留在城市不抱期望，挣了钱回老家是他们朴素的期望。老家是骑手在重复又繁忙的送单劳作下为数不多的安慰。
2023年，孙萍在北京地区做的一次包括1264份样本的查询显现，仅有12.9%的外卖员表明乐意一向送外卖，超多半的人表明自己会在两年之内换作业。在针对站点骑手的查询中，一年内站点骑手的流通率到达七成以上，“干几个月就走人”成为外卖作业的常态。
盖伊·斯坦丁曾提出“危在旦夕者”这一概念，来阐释千禧年之后借由全球化和新自在主义生成的一个巨大集体。它指的是无确保的，具有依靠性的、灵敏的劳作人民。外卖骑手便是典型的危在旦夕者。
孙萍说：“外卖员有点像漂浮在海上没有归宿的船舶，也像一向在扇动翅膀尽力挣扎，却找不到落脚之地的留鸟。”
但这些怀揣着灵敏进入的人们，却逐步发现外卖这项作业的“密不透风”。
一方面，渠道将送单劳作规划成了一场“真人游戏”。骑手送餐的场景，与一些网络游戏中的打怪晋级简直一模相同。骑手一旦参加外卖骑手的“晋级打怪”，就会不自觉地呼应、默许现有的游戏规矩，并积极参加送单。
另一方面，外卖渠道经过自身在订单价格和订单数量上的言语权，逐步变相地减少骑手收入，添加骑手等待时刻。
在这样的布景下，为了保持满足面子的薪资水平，外卖骑手仅有能做的便是自愿延伸自己的劳作时刻，靠等和耗时来完结更多的订单。2018—2021年，孙萍的查询显现，全职骑手的均匀劳作时长显着添加。2018年劳作时刻超越10小时的骑手为36.5%，2021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62.6%。
藏匿的办理：算法与安排
在渠道经济的语境下，被办理的目标从“劳作者”自身变成了“劳作”，这是外卖员这项作业不同于制作业等作业的要害。孙萍在书中称：“渠道本钱关于‘劳作者’是谁变得毫不在乎。”
2018年之前，外卖渠道均有直营骑手团队。渠道与直营骑手签定劳作合同，交纳社保。但2018年后，外卖渠道敞开了一轮大规模直营转外包——外卖渠道以外包的方式将外卖骑手的招募和办理托付给第三方劳务公司，例如在北京，美团和饿了么一起具有几十个劳务公司涣散在各个区域。
调研中，孙萍发现，现在绝大多数外卖员搞不明白渠道和第三方劳务公司的联络，有些外卖员乃至不太介意与谁签定了劳作协议。也因而，在遭受劳务胶葛时，骑手即便感到不解、愤恨或不平，这样的心情发泄在遇到一层又一层的藏匿办理时，就比方“一拳打在棉花上”，百般无奈又杯水车薪。
许多时分，劳务公司也会防止直接与骑手联络，而是依靠外卖站站长上传下达，尤其在推广对骑手晦气的规矩时，劳务公司都会挑选静静躲在后台，经过不讲话、不表态的战术停息骑手的不满。
从劳作联络上，渠道方逐步剥离了对外卖员的责任，形成了一种极为松懈的办理联络，但鉴于对功率的渴求，这种松懈的另一面则是更进一步的“绑缚”。
以众包为例，外卖渠道存在着许多众包骑手（经过渠道主动进行零星送单的兼职外卖员）。但在遇到大雨、大雪、冰雹等恶劣气候时，许多众包骑手往往会挑选在家歇息，运力的缺少会使商区的配送功率直线下滑，出现爆单状况，影响顾客的运用体会。
为了确保7×24小时的配送运力，2019年外卖渠道就在众包的名类下开展出了乐跑/优享骑手。即便仍是兼职，但乐跑骑手需求抛弃许多众包骑手既有的权益，如拒单权和配送高峰期不跑单的权力。
开端，许多众包骑手挑选回绝转变成乐跑骑手。而外卖渠道对此的做法是，把配送订单更多转给乐跑骑手，众包骑手的订单量被严峻减少。这样的举动使渠道和劳务公司进一步强化了对自在散漫的众包骑手的办理，外卖渠道也取得了愈加安稳的送餐劳作力。
此外，渠道还会经过算法奖赏机制来让骑手长时刻“黏”在渠道上。例如在闪送渠道，渠道会依据骑手的送单数量和作业时长将闪送员分为派单、抢单两类。前者单量更多、订单价格更高。假如骑手想要保持“派单”的等级，就需求持续的、不间断的定额劳作。
渠道经过算法体系和一套杂乱的安排，完成了这种“松懈”和“绑缚”结合，完成了对如此许多“劳作”不断迭代地办理。
算法体系是此前评论较多的一个范畴，外卖员活动的自身给算法供给了不断优化的数据，并让这种办理逐步变得“密不透风”。但另一方面，孙萍也在书中描绘了外卖员的“反作用力”，经过对算法体系漏洞的掌握，外卖员有时分也能完成一些小小的“抵挡”。
在算法外，从加盟商、代理商到站点的线下安排，则构成了渠道办理劳作的另一条线。这些线下安排辅佐算法完成对许多劳作的办理——比方高峰期，站点调度员会经过人工调度，补偿算法的遗漏。
追逐自在是许多人挑选入行外卖骑手的重要原因。但渠道算法与劳务中介的联合管控，让外卖劳作看似灵敏，实则非常受限。
孙萍和她的调研
毫无疑问，如此巨大的外卖集面子临着种种应战和窘境：大到社会确保、交通安全，小到和小区保安的抵触。
孙萍在书中也描绘了一些外卖员的窘境故事，但她并没有陷于“悲情叙事”，在对渠道的点评上也极为抑制，她并不想刻画一个“敌对面”。
在书中的许多处，她强调了外卖这份作业关于不少人仍然是一份可选空间中的最优作业：门槛低、没账期、收入高、时刻相对灵敏。她还特别重视到，关于许多女人外卖员，这份作业恰恰供给了一个跃出家庭藩篱、身份规训和困难日子的或许。
或许是同为女人身份，孙萍灵敏地发觉到了女骑手面对的不同应战，并在书中专门用一章叙述女骑手的故事。
孙萍是一位年青的研讨者。2017年结业，刚刚参加我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的孙萍正堕入自己作业方向的苍茫中。她的研讨方向是渠道经济和数字劳作等，“我国互联网改动太快，有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新鲜事物”。她望着街上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的骑手，他们穿戴五颜六色的衣服，每个人都骑着一个电动车，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死死盯着手机，无时无刻在骑车赶路。
孙萍说：“我以为这个挺有意思的，预示着一种新的劳作状况，跟工厂的感觉不相同。”所以她敞开了这场7年的调研。
她在书中写到，外卖员并不只仅是一个被迫的集体，恰恰相反，他们才是“真实的主体举动者”。
写这本书的时分，她经常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是外卖骑手所发明的含义？
孙萍在书中写到，“这是一个很难答复的问题，可是假如非要有一个答案，我想那应该是他们在不确认中、在过渡中怎么抓住机会、刻画日子的阅历与勇气”。
|对话|
经济查询报：一种观念是，假如外卖渠道为骑手交纳社保，将面对巨大的社保担负，且社保交纳会因骑手活动性高变得非常杂乱，应该怎么看待外卖骑手的社会确保问题？
孙萍：处理骑手的社会确保问题，没办法在方针层面进行一刀切。社会向前开展是螺旋式上升或转弯抹角的洽谈进程，因而在考虑外卖骑手的社会确保时，需求从头考虑传统的社会确保体系是否彻底适用于新业态。
首要，要求外卖渠道彻底兜底劳作确保要求过高，且不契合实际，没有任何一个工种能够完成这一点。许多现已老去的第一代农人工，也没有取得过社会确保。这与国内的经济开展水平密切相关。咱们要客观冷静地看待前史进程，必然会阅历许多人缺少社会确保的苦楚时期。
其次，在调研中能够看到，许多骑手也并不乐意交纳社保。2021年，咱们在北京的查问询卷显现，超越一半的骑手表明自己不交纳社保。他们是短视的，但这也缘于他们更需求短期收入。大部分农人工集体来到大城市作业的首要意图是寻求经济利益，久远的确保是非必须挑选，以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未来的社会确保体系有足够的决心。
现在看来，新作业损伤险是一个处理问题的途径，能够绕开劳作联络议论社会确保，这既契合骑手自身利益，也能确保互联网渠道经济向前开展。
经济查询报：第一代进工厂的农人工已进入退休年龄段，第二代和第三代农人工连续进入作业商场，他们有何异同？
孙萍：近些年，我国工业结构出现了显着变化，首要体现在以服务业为主的第三工业比重显着添加，而以制作业为主的第二工业比重逐年下降。到2020年，第三工业占GDP总量超越一半，而第二工业为37.8%。信息技术工业的快速开展冲击了传统制作业，许多的工人开端寻求作业转型，这为零工经济的开展供给了足够的劳作力。
所以，骑手最多的一个身份依旧是农人工。与千禧年前后出来务工的大批农人工相同，骑手们多是经过老乡、熟人、亲戚联络等跑来特定的城市打工。他们活动的意图是为寻求经济利益。其间许多人缺少对作业城市的归属感，也很难融入城市，乃至清晰表明“不稀罕留在一线城市”。
可是，新一代农人工又不想像父辈那样在工厂或工地作业，乖乖遵守工厂的办理分配。追逐自在正在成为新一代农人工的挑选。尽管，许多时分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现在的日子是否是自在的。
在这样的布景下，第一代和第二代农人在活动频率上出现显着差异。第一代农人工一般会在一家工厂或一个工程项目上作业五六年，如“留鸟般”一年一次往复于家园和城市。但第二代农人工更像“小蜜蜂”，他们的作业一般非常不安稳，少则三五天，多则半年就或许换岗。
经济查询报：你在书中说到许多外卖骑手转型开餐厅但创业成果不如人意，外卖骑手能转行做什么？
孙萍：咱们在2022年对外卖骑手的查询显现，43.77%表明不太确认还会干多久外卖。仅仅，一些骑手抱着干一段时刻试试的主意投入其间，却发现转瞬三四年曩昔了，自己仍然没想好干什么，好像也找不到比跑外卖更适宜的作业，干脆就持续跑外卖。在这种状况下，个别的暂时过渡就变成了永久过渡。
我的郊野查询告诉我，外卖骑手对所以否创业应非常慎重。尽管外卖骑手每天都在触摸餐厅，但由于没有前期的阅历堆集，他们创业成功的几率很低。一些外卖骑手由于创业导致前期攒下的辛苦钱悉数打水漂，乃至担负债款，终究不得不又做回外卖骑手。未来，社会能够探究给予外卖骑手更多的作业技能训练或创业课程训练。
经济查询报：为何外卖渠道不能从顾客端进步配送单价，改进外卖骑手收入？
孙萍：这与外卖渠道的商场竞争密切相关。外卖工业本质上是劳作密集型工业，仍然无法脱节经过压榨人力本钱来取得盈余的特色。企业假如想盈余又不开罪顾客，只能下调外卖骑手配送单价。
以外卖骑手为例，近几年，面向一般顾客的许多小商品制作企业不断压低产品价格。这样的价格“内卷”好像只在国内存在，或许与国内企业的开展逻辑有关——为了在前期占领商场，企业一般会经过风投进行强烈的“价格战”，而一旦占领商场，企业就开端经过克勤克俭获取赢利。因而，外卖配送单价跌落也是金融本钱恶性竞争促进的成果之一。
终究，我国企业尤其是服务业企业一向坚持顾客至上的准则，企业没有勇气和决心去“教育”顾客，这自身是企业在伦理道德层面洽谈的失利，社会没有建立起对劳作者最基本的尊重。
经济查询报：假如能和美团创始人王兴敞开一场对话，你期望他答复什么问题？
孙萍：这是个风趣的问题。首要，我想问询未来一段时刻，他抱负中的外卖骑手应该处于怎样的劳作状况？由于问题的答案触及企业的文明价值、未来奋斗目标，以及对劳作者的认知。
其次，我想问询他怎么看待机器换人的问题？假如未来外卖骑手都更换成机器人，那么百万外卖骑手为外卖渠道铺设的算法体系将无法适用于机器人，相当于外卖渠道最有价值的算法体系将失灵。为此，外卖渠道或许需求从头铺开算法体系。
经过与渠道公司打交道，我以为其体系内部非常杂乱，不能简略地以为其利欲熏心。公司里有许多求真务实的年青人，也有许多困在体系里的人。咱们作为学者，与外卖渠道并非彻底敌对，而是既协作又博弈的联络。我一般喜爱衔接各方处理问题，终究促进外卖骑手的权益不断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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